2018年12月04日(周二)、12月07日(周五)上午十时,由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主办的“三浦国雄2018上海讲座”如期在闵行校区人文楼2102会议室举行。本次讲座由国际知名汉学家三浦国雄先生主讲,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方旭东教授主持。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蔡林波教授、台湾知名学者李显光教授,以及哲学系各专业的同学们,共同参与到了其中。
本次讲座,以“日本汉学的‘读原典’传统——一个老书生的回忆”为题目,分作两回进行。第一回“老书生的治学六十年”,三浦先生深情地回望了自己的六十年治学生涯,向我们勾勒出其由史学而朱子学、禅学,到道教、术数学、琉球学,再到日本儒学和巴蜀文化的漫漫跋涉之途;第二回“日本汉学的‘读原典’传统”,先生充满敬意地讲述了其所亲炙的日本汉学先师们的学问方法、学术成就,以及他们高尚的品性人格。
l 第一回:老书生的治学六十年
第一回讲演,三浦先生聚焦于己身的治学历程。开篇,三浦先生追忆起自己与上海的第一次邂逅:那是1987年,“鉴真号”客轮从大阪港出发,航行至第三天早上,大海由之前的蓝色变成了黄色——“我知道,那是长江吐出的泥水,我很感动的。”于是,正如同长江对先生的邀请一般,我们也受邀进入了先生的回忆世界。
三浦先生1941年出生于一个木匠家庭,从小在叔父的藏书滋养之下长大;本科、硕士阶段就读于大阪市立大学,师事京都学中国学派代表学者本田济先生,以及鲁迅唯一的日本学生、日本中国文学研究者增田涉先生。这一阶段对于中国史学思想的研究,成为了三浦先生学术道路的出发点。
1970年,先生前往京都大学攻读博士。在汉学家岛田虔次先生的指导下,先生由理学诗研究与《朱子语类》会读班进入到宋明理学/朱子学领域的深处。但先生并不止步于此,他的兴趣随后从朱子学扩展到东亚儒学,特别是李氏朝鲜的儒者宋时烈;禅宗学者入矢义高、柳田圣山两位先生也引发了三浦先生对禅学的关注。
三十六岁从京都大学毕业后,三浦先生来到东北大学任教,并于1979年跟随诸子学研究者金谷治先生,完成了生平第一次中国旅行。不久,先生回到大阪市立大学继续任教。在阪市大的二十二年岁月,见证了先生不懈攀援与求索、不断开辟新的“洞天”的学问之路:
对于朱子学“理气论”之中“气”的偏爱,促使先生在儒学研究之外开始专攻道教,并尤其感兴趣于道教“洞天福地说”与陶渊明“桃花源”构想之间的关系——渔人从封闭狭小的洞窟来到阔大开放的空间里,不正是“洞天说”的脱胎换骨吗?参与《真诰》会读会,以及1987年留学上海、学习太极拳和气功的经历,都为先生儒释同参、广博坚实的道教研究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与此同时,先生关注着术数学,特别用力于对潜藏在所谓“迷信”中的思想文化资源进行发掘和再评价——比如,风水学说实际上包含着一种壮大的气的宇宙论和大地观——并由此走向了作为术数资料宝库的琉球学领域。其中,先生主要的着力点是琉球风水理论研究和琉球册封使录译注两方面的工作,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2004年,三浦先生转任大东文化大学教授,并从2012年起担任四川大学客员教授,直至今年11月退休。先生虽由花甲至于古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并不曾辍止。先生一方面关注日本儒学,在对山崎暗斋学派(江户时期的朱子学派)的考察中提示出“批注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另一方面,“道教和科学技术”与汉墓画像石也进入了先生道教研究的视野,先生大胆猜测:或许在汉墓画像之中,可以寻找到后来的“洞天说”的起源。怀着对巴蜀文化的兴趣,先生更在四川各地开展了大量的调查旅行,美酒和思想皆在田野间。
谈到今后的课题与抱负,“我很重要的工作,就是照看外孙女”,先生饱含慈容地说。小外孙女名叫“碧”,先生取自杜甫的诗句“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看到她对先生从中国带来的汉字书爱不释手、逛动物园时要对照着图录来指认动物,仿佛显示出文献学者的天赋来,三浦先生欣喜万分:“我现在相信,她是我的‘接班人’;所以,我还有未来。”本回讲演,便在先生这句令在场所有人无不动容的话语之中圆满结束。
l 第二回:日本汉学的“读原典”传统
第二回讲演,三浦先生聚焦于日本汉学的学术传统。传统的力量,无论在生活还是学术之中,总是历久弥新的。先生回忆起1987年在上海豫园吃小笼包时,一位服务员看到人们为了争抢座位大打出手而不禁吐露的忧国疾时之语;这让他想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感受到中国的一种生活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我们的土地上绵延至今天,正如同日本汉学先师们的传统,在三浦先生的身上也依旧鲜活一般。
三浦先生首先介绍了日本汉学的三种传统读书法:曰“素读”,曰“讲释”,曰“会读”。
“素读”,七、八岁求学伊始,不求深意,只管朗读背诵;“讲释”,十五岁左右,由老师简明讲授经文;“会读”,诸生集会,阅读既定文本,由一人当众发表见解,参与者再集体讨论。
先生指出,“会读”始于江户时代,至今仍在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的各类“共同研究班”中实践。它的鲜明特点是,“朋友之间熏陶德性”,不可相互倾轧;且“讲习讨论必究于一”,最终必须集体确定出一种最理想的结论。
三浦先生接下来谈到吉川幸次郎先生——吉川先生指导了三浦先生第一本书的写作,并豪爽称后者为“好汉”。吉川先生阅读广博、著作等身,其中非常重要的成果,是在会读参与者们的共同努力下,主持完成了校勘最善本《尚书正义定本》和精密译注本《<尚书正义>全译》。吉川先生颇以作诗自许,有诗论读书之法曰:“其道固何始,雅诂宜循省。然只一训守,精金却得矿。”吉川先生的学问立基清朝考据学,却并不落于其学“唯求一解”的桎梏。
其次出场的,是指导三浦先生本科读书、成为先生一辈子的恩师的本田济先生。本田先生自幼熟记四书五经,饱览古今儒道典籍,常享阅读之乐。先生开创了日本汉学界的《易》学研究,译注《易》、《程子易传》皆甚精善,更将《抱朴子·内/外篇》全部翻译为现代文(尽管作为儒家典籍的“外篇”还少有专门研究)。三浦先生帮助本田先生完成《东洋思想研究》的出版事宜,亦学生应尽之职;先生却特以书信、钱款致谢,其人格可知。
进入京都大学后,岛田虔次先生成为了三浦先生的导师。岛田先生二十八岁时便立下志愿:“即使一生以‘读者’终老,又有何可遗憾的呢?”与其他汉学家不同,先生从青年时代开始即深受西学浸润,汉籍亦精,尤好黄宗羲;批注佐藤一斋旧藏《明儒学案》,不抒感想,唯校勘是论。先生的重要成果:《中国近代思维的挫折》,原本是先生的本科毕业论文。其中,先生论及中国思想史上的诸多问题,在日本汉学界激荡起的涟漪波流至今。
博士阶段,对三浦先生产生重要影响的另一位老师,便是禅宗学者入矢义高先生。由于禅宗语录中白话、文言交杂,且日本禅门对两者的区别意识暧昧,因此如要正确解读禅语,首先必须对近世白话进行充分研究、将语录中的白话与文言明确区别开来;这正是入矢先生的治学路径。入矢先生编著有《元曲语汇》、《近世俗语词典》和《禅语辞典》,皆是其近世白话研究的重要成果;在此基础之上,先生彻底批判了百年日本禅门的传统读法,解蔽除昧、返璞归真之功巨,禅学研究之飞跃自此始。
讲座的最后,三浦先生试举入矢先生读法一例,出自唐《庞居士语录》:“居士因辞药山,山命十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乃指空中雪曰:好雪!片片不落别处。”入矢先生说,过去读作“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是错误的;“好雪!”是感叹之语。“片片不落别处”,是指每一片雪花都恰好落在了该落的位置上;天地之间银装素裹、清净世界片片雪落,这虽然无心却看起来仿佛有意为之的精妙,扣动了居士的心弦。三浦先生说,入矢先生的解读,不管看多少遍都会感动不已;在此,不仅体现了先生学问的力量,也体现了先生人格的力量。对于日本汉学先师们,其学其人之传,亦复如是。
l 提问、互动环节
两次讲演结束后,在座的老师和同学们与三浦先生进行了热烈的互动和讨论,所涉及的话题包括:三浦先生治学的基本理念和方法、日本汉学会读入会资格和条件、岛田先生《尚书正义定本》的出版现状和学术方法,以及胡适与铃木大拙关于禅宗研究方法之争论、《抱朴子·外篇》的研究现状、《朱子语类》的读法、道教对禅宗的影响等;同道师友皆有所获,此中有真意,充盈胸臆间。
最后,三浦国雄先生的本次系列讲座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落下了帷幕。是为记。
图文|于昊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