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6月初，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根据当时的国内形势和思想学术界的种种困惑和迷惘，举办了题 为“改革开放与社会价值导向”的全国学术研讨会。应会议邀请，著名哲学家冯契教授出席开幕式并作主 旨演讲。当时这篇演讲稿没有公开发表。2015年是冯契先生诞辰100周年，本刊特刊发冯契先生在这次会上的演讲稿，以志纪念。冯契先生充分肯定会议的议题，认为“改革开放与社会价值导向”是很有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问题。 演讲分三个部分，它提出的思想和观点，十分深刻，至今仍具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体现了一位真诚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实践品格和理论洞察力。他认为，在改革开放的条件下，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 发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①，作为一般价值论意义上的价值导向应是“大众方向”。所谓“大众方向”，就是要让人民大众得到“真实的利益”。但不能对“真实的利益”作片面认识，要把功利和道义、功利的价值和精神的价值统一起来，目的是为了实现理想。冯先生认为，建设社会主义，解放生产力，丰富社会财富，根本目的是培养人，使人得到自由发展。就是说，作为价值导向的“大众方向”，不仅要满足人民大众的 物质需求，而且还应满足人民大众的精神需要，向着《共产党宣言》所说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 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理想前进，这就是价值观的大众方向的含义。对此，先生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他依据马克思的社会发展“三阶段”理论，指出“自由是历史的产物”。他说，马克思认为自由劳动是人的最本质的东西，自由劳动的主体是劳动着的人。大众方向就是要使劳动者逐步获得自由。但是在第一、第二 阶段，劳动的异化是不可避免的。劳动异化现象在第一阶段表现为权力迷信，在第二阶段表现为商品拜物 教，拜金主义，只有到了第三阶段即共产主义社会，“自由劳动”才能实现。1949年人民革命取得伟大胜利，之后的社会主义建设也取得了伟大成就。但新中国毕竟从旧社会过来，旧社会的痕迹不是那么容易去 掉的。在现实生活中，权力迷信和拜金主义还相当严重、相当害人。坚持价值观的大众方向，就要坚持不 懈地反对权力迷信和拜金主义。他说：“我的观点，一定要反对上述二者”。他还尖锐地指出，要反对权力迷信和拜金主义，同时还必须反对“伪君子”“假道学”。最后又谈及价值观的引导、教育问题。冯契先生指出，价值观的教育，必须坚持自觉自愿的原则，价值观上要有宽容精神。教育者不能以诸葛亮自居，把群众当成阿斗。他说，马克思主义也不能强加于人，应在群众理解的基础上，通过自由讨论，让他们自觉 自愿地选择。 

——特约主持人 朱贻庭

　　这个题目很重要，很好，是很有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的问题。在改革开放的条件下，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发展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在这个情况下导向应该怎样，很有意义。我没有研究，想了一下，是否这个道德的导向问题，也不能脱离一般的价值取向问题，应该从一般的价值观来考虑伦理学的价值导向问题。从价值论的角 度来考虑，这是一个理论问题，不仅善，而且美、真、功利都有一个价值导向的问题。从这个角度看，价值导向就是要坚持价值观的大众方向。大众方向，用的是周 恩来的词。毛泽东同志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指出要建 设“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周恩来对此作了进一步发挥：新文化要有“民族的形式、科学的内容、大 众的方向”。大众的方向可以作为一般的价值论的取向。 这个问题展开来有三点：1. 什么是价值观上的大众方向，我们赞成什么样的导向。2.坚持价值观上的大众方向， 要批判什么。3.世界观人生观教育。导向有一个引导的问题、教育的问题。 

价值观的大众方向的意义

　　毛泽东提出这个问题，周恩来讲的大众的方向，皆就文化而言，从文化上来说就是建设民族的、科学的、 大众的文化。一百年古今、中西之争，如何继承民族传统向西方学习，马克思主义如何同中国实践结合，怎样改革开放，也是这个问题。文化的核心问题是价值，创造文化就是要创造价值，这就有了价值导向、共同的价值取向问题。在大众的方向上，文化的价值就应像毛泽东所说的，必须能使人民群众得到真实的利益的东西， 才是好的东西。（参见《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所谓好，就是广义的价值。一切好的东西，都以真实的利益作为内容，满足人民的需要；一切好的东西，包括真、善、美，一切有利于人民的事、一切文化上的创造都是为了使广大群众得到真实利益，以人民群众的目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的统一为出发点。这样讲利不是说就是忽视了精神价值，一切精神价值，就起源来说都不是超功利的，都是为了得到真实利益。但精神价值都有内在价值，从人性的自由发展来说，精神价值本身是目的。 建设社会主义，解放生产力，丰富社会财富，根本目的是培养人，使人得到自由发展，是为了建设“每个人的 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社会，不能片 面认识人民群众的真实利益。 

　　要把功利和道义、功利的价值和精神的价值统一起 来，目的是为了实现理想。正如马克思所说：我们的事业是为了人，也是由于人。为了人，就是要培养社会主义的、共产主义的新人；由于人，就是通过人民群众自己来培养教育自己、靠自己的手和脑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 不靠上帝、救世主和什么人的恩赐，自己解放自己、自己 把自己培养成新人。大众方向：把人民大众培养成新人， 途径是人民自己培养自己，不能把群众看成是阿斗，自认为自己是诸葛亮，我是来教育阿斗的。而应让群众心悦诚服地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让群众认识自己的力量，以自 由意志参加解放事业、共产主义事业。李大钊提出个性解放和大同团结相统一，这是一百多年来先驱人物的理想在五四时期的总结。中国近代存在两个运动：一是反封建主义，追求个性解放；二是反帝国主义，建立理想社会、大 同社会。两个运动达到一个统一目标即个性解放和大同团结的统一，是合乎科学的，合乎《共产党宣言》所说的 “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理想。 这也就是大众方向的目标，这一目标是由群众自求解放达到。这就是价值观的大众方向的含义。

坚持价值观上的大众方向，必须反对权力迷信、拜金主义和伪君子 

　　自由是历史的产物，价值观是社会历史条件的需要。马克思把社会历史分为三个阶段。最初是自然经济的阶段，以人的依赖关系为特征；接着是商品经济的社会，建立在物的依赖性基础上的人的独立性；最后是共产主义，既摆脱了人的依赖关系，也摆脱了对物的依赖性，人的个性、能力真正获得了自由发展。

　　马克思认为自由劳动是人的最本质的东西，自由劳动的主体是劳动着的人。所以大众的方向就是要使劳动者逐步获得自由，但在第一、第二阶段，劳动的异化是不可避免的。劳动异化现象在自然经济条件下表现为权力迷信，上级有权力，下级处于服从地位，为了维护这种依赖关系，伦理学上就用“三纲”等道德规范。商品经济条件下，物的依赖性，劳动异化表现为商品拜物教，拜金主义。虽由于人的独立性发展，人的才能、生产能力有了发展，但财富、货币造成了对人的束缚和利己主义盛行，由此破坏了爱和信任的关系。中国1840年以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以自然经济为主，资本主义商品经济没有得到充分发展，但毕竟有所发展，反映到意识形态上，权力迷信和拜金主义都有，两者常常结合。讲价值观的大众方向，就要反对权力迷信和拜金主义，反对这种异化。1949年人民革命取得伟大胜利，之后社会主义建设也取得了伟大成就。但新中国毕竟从旧社会过来，旧社会的痕迹不是那么容易去掉的，有千百年来的习惯势力的影响。权力迷信相当害人。个人迷信造成了“文革” 的严重后果，改革开放，大力发展商品经济，产生官倒现象，官僚主义相当严重。所以，二者严重腐蚀着社会主义社 会、党的肌体。坚持价值观的大众方向，要坚持不懈地反对 权力迷信和拜金主义。我的观点，一定要反对上述二者。 

　　同时，反对、克服不那么容易。中国社会如鲁迅所言，有顽固的劣根性。中国儒家过去用礼教维护封建等级制，后来自己破坏礼教。表面装着遵守，礼教虚有其名， 名不副实，产生伪君子、假道学。表面看来体面，骨子里是价值观的虚无主义，对自己提倡的也不相信。

　　一切的价值，善、美、功利，包括科学本身在内，一切好的东西都要以真为前提，基本的内涵是：一方面要符合社会发展的方向，符合客观真理；另一方面，人民群众的真实利益的要求，是人民群众的真实需要。两方面的结 合是一切价值的基础。只管好听，不符实际，造成逆反。价值领域，虚伪是最大破坏；表里不一，言行不一，破坏价值。现在讲克服信仰危机，当然有一个客观的原因、大气候，但不能责怪群众。克服信仰危机要多方努力，但领 导阶层说真话，心口如一、言行一致很重要。不然的话， 说明领导自己没有真正的信念，怎么引导群众？反对权力 迷信，金钱崇拜，同时也要反对伪君子。

世界观人生观教育 

　　导向有一个引导的问题、教育的问题。人的培养、教育的最核心问题是价值问题。要坚持自觉自愿的原则。教育者不能摆导师的架子，即使是很好的教师也不要摆架 子。鲁迅从不摆诸葛亮的架子。李大钊说：对群众不能摆出教育人的架子。以诸葛亮自居，群众就是阿斗，就是被 动。教育者自身要受教育，做群众的学生（毛泽东语）。

　　马克思主义不能强加于人，应在群众理解的基础上， 通过自由讨论，让他们自觉自愿地选择。党的群众观点、群众路线包含有反对命令主义，反对尾巴主义的意义。忽视自愿，片面强调自觉、强调提高认识，可能会犯命令主义的错误。反之，可能会犯尾巴主义的错误。防止这两个错误 要求二者结合，要求理智与意志的结合，要求理性认识和意志自由的结合。坚持二者结合，决不能对群众采取独断 的教条式的态度，与人为善，平等自由讨论，百家争鸣， 不能强加。群众的需要、觉悟是不同的，应根据不同的情况引导群众前进，不能有划一的标准，用千篇一律的办法。

　　价值是多方面、多层次的，每个人品德的培养要经历过程，不能一下子达到理想。因人而异。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一定的社会组织之间有共同的价值原则、共同的规 范，但还是要看到千差万别的情况，看到程度、层次的差别。例如劳动态度，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是共同的规范，但劳动态度还是可以有不同层次的差别，焦裕禄就是共产主义的不计报酬的劳动态度的榜样。很多同志辛勤劳动，按劳取酬，维持生活，也是社会主义的。个体劳动自己赚钱，对发展生产有贡献。价值观上要有宽容精神，不强求一律。共同的原则、规范要宣传，高标准如焦裕禄要宣传，一般的社会主义的个人劳动对社会有贡献的都要肯定。要在不同的基础上引导群众，每个人品德的培养也是 要经历一个过程，不可能一下子就达到理想。总之，价值观上要有宽容精神。道德的因素在各价值领域都很重要。 

  注释 ①当时还没有提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一概念。

作者｜冯契

来源｜新华文摘

编辑｜吴潇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