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我们对自己的怜悯”:莱辛如何解释亚里士多德《诗学》?
第21届上海市社会科学普及活动周“古希腊文学与思想史”系列讲座①
2022年10月16日上午,应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邀请,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导、中国比较文学学会(CCLA)副会长兼秘书长张辉教授做了题为“‘恐惧是我们对自己的怜悯’:莱辛如何解释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讲座。本次讲座受第21届上海市社会科学普及活动周资助,是“古希腊文学与思想史”系列讲座第一讲。讲座由英语系罗峰副教授主持,共计300余名校内外师生通过腾讯会议在线参与。
讲座伊始,罗峰老师简要介绍了系列讲座的缘起。她提出,学界对于现代学科过于细分之后造成的学科壁垒深有体会,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在当下普遍强调跨学科研究的背景下,如何做真正的“跨学科”研究。古希腊文学作为西方文明的源头,天然具有跨学科的属性,其关注的一些问题,譬如城邦与个体、战争与和平,以及邦民教育等永恒问题,不仅是当时热议的话题,也是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应该思考的问题。正是后世作家对这些根本问题的反复切问,构成了整个思想史。罗老师表示,张辉教授多年来致力于文学与思想史的比较研究,长期在比较文学界积极倡导把“文学与思想史”的比较研究纳入学科视野,成果丰硕。今天讲座的主题涉及评论家、思想家莱辛如何理解大哲亚里士多德,就是这一进路的有益探索。
讲座开始,张辉教授从莱辛的希腊图景入手,探讨了莱辛对亚里士多德的解读、莱辛进入《诗学》的路径以及本次讲座的核心——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六章中正面提出的关于恐惧与怜悯的问题。张老师首先提出,莱辛的希腊背景,主要体现在他所撰述的《拉奥孔》和《汉堡剧评》这两本与希腊相关的著作中。其中展现了莱辛观察启蒙的一个重要维度,即在现代如何认识希腊。这不仅关系到如何认识我们自己,也关乎如何建立现代社会的根基。在《汉堡剧评》中,莱辛提出正确理解亚里士多德必须以亚里士多德本人为准绳的原则。张老师指出,《诗学》是《汉堡剧评》最重要的依托,离开亚里士多德阅读《汉堡剧评》会是重大缺憾。莱辛通过提出以“谦虚”的阅读原则对待亚里士多德,其实也是借古观今,通过古代来反观现代。在讨论基督教悲剧以及高乃依、伏尔泰的过程中,莱辛与法国正面冲突的武器就是亚里士多德。从亚里士多德出发,也就是从希腊来看法国、德国。在此,张老师提请大家进一步思考,莱辛是否确如他所说按亚里士多德的原意解释亚里士多德,抑或这只是他的一种写作艺术或策略,不过是以一种重新回到源头的方式进行釜底抽薪式的现代性批评?
接着,张辉老师转而聚焦于进入《诗学》的正确途径。莱辛认为,我们不必怀疑古人的智慧,尽管亚里士多德或许有意制造了某种矛盾。要做到从亚里士多德来理解亚里士多德,就不能局限于单个文本,而是要在更大的思想框架中进行理解,需要借助《修辞学》《政治学》甚至《尼各马可伦理学》。这是莱辛进入《诗学》的一个关键提示。而莱辛与高乃依的区别,就彰显了今人面对古典作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阅读态度。莱辛最重要的论敌是法国新古典主义的重要代表高乃依,他从与高乃依对亚里士多德《政治学》中一个细节截然不同的解释开始,挑明自己与高乃依的分歧。这个细节看似简单,却对把握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整体性及《诗学》在整个思想系统中的位置至关重要。莱辛与高乃依解读路径的差异,彰显了二者是坚持还是放弃从整体上理解亚里士多德的根本分歧。
带着以上判断,张辉教授集中讨论了《诗学》第六章中所涉及的恐惧与怜悯的问题。他指出,从“恐惧是我们对自己的怜悯”这个角度去看亚里士多德,需要把《诗学》和《修辞学》联系起来。在莱辛看来,《修辞学》中真正与《诗学》所论及的悲剧这一核心内容相关的是卷二涉及的一系列人类情感。《修辞学》谈到四种感情:恐惧、羞耻、慈悲和怜悯,其中恐惧和怜悯因构成悲剧的标志而显得尤为重要。尤其从第74篇以后,莱辛细致分析了这两种人类情感,明确区分了Schrecken(恐怖)和Furcht(恐惧)。对这两个极易混淆的概念的细致区分,恰恰是莱辛借以理解《诗学》的重要出发点。他认为,恐怖是突然的、意外的恐惧,恐怖则是对不可理解的犯罪行为的惊异,是对我们所想象不到的罪行的惊骇,也是我们看到精心预谋的凶杀所引起的颤栗。换言之,恐惧的概念大于恐怖的概念,而一切惊异、惊骇、颤栗都不符合悲剧的目的。在莱辛看来,悲剧意义上的恐惧不仅区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恐怖,而且与一种具有特殊意义的怜悯内在相关,甚至它本身就是一种特殊意义的怜悯,而这种怜悯首先有别于慈悲(或慈善)。慈悲是对他人的不幸、痛苦、毁灭所迸发出的怜悯的火焰,而最高程度的怜悯只能指向我们自己。因此,我们的恐惧并不是对外在世界的突然变化和意外事件所产生的恐惧,这种恐惧由于指向我们自身而有别于恐怖而成为悲剧性的怜悯。莱辛据此得出结论,恐惧与怜悯不是“与”的关系,二者中间或有一个“约等于号”。
作为引起怜悯的诗,悲剧的特殊性在于,我们因与受难的人物相似而心生恐惧,由此看到自己也有可能遭受悲剧中的同样不幸。这样一来,悲剧人物命运的类似就使这怜悯的诗不再只属于他人,而同样可能属己。莱辛认为,倘若亚里士多德只想教育我们,悲剧能够且应该引起怎样的情感,他完全可以省却恐惧。但他想同时教导我们:何种激情应通过悲剧的激情在我们心中得到净化。为此,他必须单独提及恐惧。一旦悲剧结束,我们的怜悯停止,并非任何被感受到的感情活动都会保留在我们心中,能保留下来的只有唯恐我们自己也会遭遇值得怜悯的厄运所引起的真实恐惧,我们感受到的这种恐惧,现在也作为一种持存的激情来净化我们自身。
莱辛格外重视这一问题,事实上与现代人的根本处境直接相关。这揭示了现代悲剧情感失去古典意义上诸如天命等外在依托的现实,这也是在为寻求通过悲剧再次净化并提升我们自己(而不仅仅是我),从而重建新的普遍性,做出艰难探寻。不过,他揭示了问题,却并未试图给出最终答案。
在评议环节,浙江省社科院陈明珠研究员表示,张辉老师对于德国思想文化和古今文学理论都有非常深入的研究,对于莱辛这位具有多重文化身份和思想面相的德国古典时代作家也有长期深入的研究。张老师的讲座主题看似古代文本的解释史、解释学的问题,实则是在一个非常广阔的思想史视野中充分展开了其中隐含的思想内容和深刻问题。陈老师指出,张辉老师的讲座总结了莱辛解释亚里士多德的基本态度和原则,即以亚里士多德为准绳:完全尊重作者权威,对于文本中出现明显的矛盾,努力找出根本的一致。陈老师还发现,莱辛的这一解释原则与她本人研究《诗术》时发现来自阿拉伯传系《诗术》解释传统的原则惊人一致。从莱辛自己的书中似乎看不到他曾接触过这类古代文本,但他在著作中却讲到许多极为细致的文本解读的例证,努力去贴近古代的思想家,去贴近文本。作为反面,莱辛不停地在跟时代的流俗意见斗争、辩论。而他的根据,仍然是基于自己对问题经年累月真诚深入的思考,参考古人,慢慢服膺于古人的思想,遵从古人的权威。对于莱辛特别关注的另一个问题,即悲剧情感的问题,陈老师提出,在莱辛对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讨论中,很大篇幅集中于细致讨论悲剧情感“恐惧”与“怜悯”,以及“净化(宣泄)说”。这个问题本身是《诗学》讨论中的一个难题和长期争讼不断的主题。作为其阐释原则的一个范例,莱辛坚持从《修辞术》《政治学》来讨论这个问题。他认为,恐惧和怜悯是密切相关,恐惧就是对我们自己的怜悯,净化是对恐惧和怜悯的净化。综上所述,作为和范例,无论从方法还是具体解读内容上,莱辛都极具见地和深度,对我们基于以亚里士多德解释亚里士多德有非常重要的指引意义和参考价值。
讲座最后,张辉老师就莱辛的思想根源及恐惧这一情感的古典内涵与现代理解等问题与参与者进行了讨论。
图文|徐颖、罗峰